AND THEY LIVE … EVER AFTER
#Quinrose 大陆系列同人
#CP:艾尔兰洁 | 麦森 | 艾丽希娅


-7- 艾丽希娅

「诶?哥哥?」

踏进秘密之馆的一刻,艾丽希娅就瞅见蜷在一角的那个人形。大半个身子瘫在地上,脑袋顶在墙上,魔法使的长袍皱皱巴巴压在身下,金色长柄红色法石魔法杖丢在一旁。眼睛是闭着的,头发乱糟糟,呼吸不稳深深浅浅。

还有,一身酒气。

「啧——这个醉鬼哥哥!」

艾丽希娅一把拽着他的领子把他的身子扶正起来,但身子顶着墙坐正了,脖子却软沓沓,脑袋东摇西晃地耷拉下来。标准的醉鬼模样。艾丽希娅于是又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另一手一点儿不留情地啪啪拍打他的右侧脸颊。

「喂!醒醒!哥哥~!醉鬼~醒醒!醒~一~醒~~!」

「……呼呼……唔……?」

「醒~一~醒~~~~!」

「唔?」醉鬼揉了揉半睁的眼睛,「唔……」

「哥哥——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艾丽希娅伸手在对方脸颊上拧了一把。

「啊——!」醉鬼惨叫一声,紧接着从惨叫中醒来,「诶?!我在做梦吗?」他眨了眨眼睛,定定盯着眼前妹妹的脸。

「哥哥——」

「啊啊~我一定是在做梦。做了个美梦。我明明在那个无趣的国家的无趣的宫廷的无趣的庭院里喝酒来着~怎么一睁眼却看见了艾丽希娅~啊~啊~一定是个梦~~真是好梦~」

「哥——哥——!」

「啊疼疼疼!梦里被人掐也怎么疼啊~~!梦里的艾丽希娅也是这么暴力啊~~!真不愧是我的艾丽希娅~~」

「哥————哥————!!」

「啊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麦森·希尔德伽终于从地上跳了起来。右脸颊上的一层皮带着半层肉几乎已经被拧了两个三百六十度了。他伸手揉搓着红肿起来的那一块地方,半是呜咽半是哀嚎地道:「艾丽希娅艾丽希娅,你对你这个哥哥实在太~~好~~」

酒气还在。相对正常的意识却已经是被拧回来了。

 

「哥哥,你知道自己是谁吗?知道自己在哪儿吗?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吗?需要我揍你一顿吗?用拳头还是用剑的?」

「呃……」麦森揉着眼睛,「我应该是跟奥兰努先生一起喝酒来着啊……开始在那个小破属国的王宫院子里,后来……后来……我大概是跟老师去了他屋里接着喝……他说要跟我讲解他新发现的高位空间魔法干涉消融现象……唔……唔唔……然后……我就不记得啦……我是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你是怎么会在这里?」

「啊!」麦森一拍脑袋,「一定是先生的镜子!」

「镜子?」

「先生的镜子四通八达!先生的镜子带你去到任何可能之处!」麦森揉着太阳穴,「先生有好多镜子。啊啊~~我大概是不小心睡在了哪面镜子前。幸好是被推到了这里。幸好不是醒来发现自己在某个猛兽洞穴里脑袋和身体分离脖子被叼在狮子的血盆大口里。不过什么样险恶的环境都难不倒我麦森·希尔德伽——因为我是要成为大陆第一大贤者的魔法使嘛,啊哈哈哈哈~~」

「奥兰努先生还有镜子通往那种地方?」

「那个古怪阴险的老头子葫芦里卖的药多着呢有什么都不奇怪。」

「阴险?」

「啊~是啊。你别看他温和可亲总是笑嘻嘻的其实满肚子坏水的艾丽希娅啊哥哥提醒你离那位老师远一点儿~~」

「我觉得——我还是再揍你一顿比较好吧。」

 

艾丽希娅不是头一回见到喝醉的麦森,也不是头两回或者头三回。但是,这么近五六年间却似乎确实从未见过了。

上一次见到是在什么时候呢?艾丽希娅皱起眉来仔细回想。

总觉得仿佛隔了很多很多年,其实确乎也隔了很多很多年。记得的,的确是自己还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哥哥偷了父亲准备在宴会招待客人的酒,喝得浑身通红四肢朝天,软塌塌红通通地糊在家里大厅冰凉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活像一滩烤化了的烂泥。

那时父亲指着地板,对着她和塞拉斯——她的宠物兼跟班,一头平日化身为人的远古龙——说:「把这滩东西拖出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都交给你们。」

于是她兴致勃勃拿了各色粗细的记号笔,在麦森(烂醉版)的脸上额头上画满涂鸦。塞拉斯神采奕奕地把被她「处理」好了的那滩麦森(烂醉版)就着后领口拎起来,像拖行李箱一样拖在身后就往外走。那滩不省人事因而也不觉受到了任何不公待遇的烂泥就这么背朝下四肢朝天地被拖过大厅,拖过大厅门前的石阶,拖过石阶下通往院子的碎石小路,拖过院子里的刚浇过水的湿漉漉的草地,拖过新翻过了泥还没有栽上花的花坛……然后塞拉斯变身为龙展开翅膀,叼着依旧烂醉不醒的麦森腾空而起,飞过伦比纳斯首都渐暗的黄昏的天空,飞过了闹市街区的上空,飞到了城门之外荒郊僻壤,把那滩烂泥就着衣服的后领子挂在了一个交叉路口高高的风向标上。

希尔德伽家族教训儿子的方式自由奔放。他们不怕丢脸。大概也并不会丢什么脸。麦森·希尔德伽这个儿子,虽说着装什么的还不至于邋里邋遢,但平时总是便服,再加上一副痞气十足的不靠谱模样,走出去半点没有贵族风范,就算他拿着大喇叭站在街道中间大喊「我是王子!我是伦比纳斯国王的弟弟的长子!」,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或者就算他不喊,别人指着说「那是伦比纳斯国王的弟弟的长子!那是个王子!」,也依旧不太会有人相信的。所以再怎么随意地把他挂到风向标上,把他丢到棉花地里,或者把他塞进谁家的鸡舍中,丢脸也丢不到希尔德伽家族头上。

或许反过来说,若不是有如此自由奔放的教育方式,大概也长不出这么一个自由奔放的熊孩子麦森·希尔德伽来。同理而论,大约也长不出那个能在宴会上一拳打断某个贵族千金的门牙的艾丽希娅·希尔德伽来。

于是次日正午当满脸涂鸦一身污泥的麦森一瘸一拐出现在家门口低声嚷着有热水吗我要洗澡的时候,艾丽希娅捧着肚子笑得在草地上打滚。

麦森从上方往下瞪着她,小声说亏我还悄悄给你藏了一盅,她才心生稍许后悔。但脸上什么也不表现出来,哈哈大笑着撇开眼:「谁稀罕~我成年之后自然自己会喝个痛快。」

 

那时她十岁,麦森十六岁。他们关系亲昵融洽,是一对友爱的兄妹。

哥哥宠着她,陪着她爬树,陪着她翻墙,陪着她摘邻居家的花,挖别人农田里的红薯,教她练剑,给她讲大魔法使的故事,给她变戏法,帮她揍过欺负她的人——给他们变出驴耳朵,给他们变出蜥蜴尾巴,把他们的衣服变得写满「我是巴嘎!」,把他们总是炫耀的怀表也好魔法石也好或是其它什么东西也好藏到树上的鸟巢里,藏到地里的地鼠洞里,藏到水底的螃蟹窝里——其中自然也包括侮辱了塞拉斯而被她最终用拳头赶走的家庭教师——总之是一个里里外外都好的但也同时也混蛋得令人自豪的哥哥。

倒不是说后来便不友爱不融洽了。后来,直到现在,他们依旧是很好的兄妹。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哥哥就渐渐地在她并没有意识过来之前,离她越来越远了。

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感。像一堵真空的墙。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摸不着。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无法伸手穿过,也无法踏足跨越。那堵墙不知不觉地垒起来,横在她和哥哥之间。哥哥站在墙那头对她微笑,依旧和过去一样的温和的、宠爱的笑。她站在墙这头回应地微笑。微笑与微笑之间是透明的无物,但微笑与微笑之间却远隔千山。

那堵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她努力地回想。

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行渐远的呢?她试图追寻十岁的记忆。

但那时候她在家,哥哥去了辛弗尼亚魔法学院,一年里只有两个月回家。时间和空间模糊了记忆,将任何情绪或关系变化的分界线变得暧昧不清,更是把这种变化发生的原因藏进了记忆中手指无法探入的隐匿狭缝之中。

她不能触及。

 

「……总之呢,奥兰努先生之所以行踪诡秘就是因为他用了镜子这种作弊的东西。他可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那么哥哥你呢?」

「我?」

「你不也一样,大半夜地忽然就出现在这里,然后忽然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我嘛……」

「你不也是用了什么类似镜子的作弊的东西?」

「我嘛……我又不是这里的老师……」

「强词夺理。」她又伸手拧了一把哥哥的脸。

脸有点发烫,大概是酒劲还没有下去。眼前的这人虽说吐字清晰但大脑依旧是泡在酒精里的。因为他穿透了那堵墙,或者说暂时地拆掉了那堵墙,在她面前没有防备地说着笑着,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他和她一起坐着家乡山坡的某棵大树枝桠上,谋划着下一轮不可告人的行动一样。

她咯咯地笑起来。

这样的感觉许久没有了。就好像她把双手合拢在一起默默地祈祷,祈祷,对着伦比纳斯国家的创始者祈祷,对着伦比纳斯国的女神罗莱祈祷,对着夜空中数不清的星星祈祷,对着大地上有灵性的无灵性的有魔力的无魔力的万物祈祷……祈祷了许久许久,双手合拢了许久许久,忽然有一天把手掌轻轻摊开,发现掌心里躺着一颗很小很小的松籽。

它那么的小,几乎手一抖就要掉了。含进嘴里只能用门牙一咬就碎了,在舌尖极其微小的一点上沁出一丝甜意。但是极甜。甜得像五岁时候在庆典上尝到的特制草莓冰淇淋的味道。然而因为它是那么的小,那极甜的甜意只能在舌尖上持续短短的一瞬。

太短了。她希望能再长一些。

 

她伸出手去,揉了揉对方睡得东倒西歪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对方的手揉着自己的头发一样。

「你干嘛呢,艾丽希娅?」

「没什么。」她轻声地笑,「只是哥哥你喝醉的样子,让人特别想要欺负一下。」

「……」

「嘿嘿。」

「……艾丽希娅……」

「哥哥,你和奥兰努老师在一起?」

「唔,只是办事正巧路过他住的那地方。」

「很忙吗?最近,不怎么在这里遇到你了。一切好吗?」

「有些——忙?但是啊哈哈哈,一切都很好~」

「上次我遇到老师的时候,他说你‘积极地东奔西跑,精神很好’。」

「啊哈哈哈,我一向精神很好。」

「那个……以前有见到过几次的那个男人,金发的那个,还跟着哥哥吗?」

「唔?米哈?嗯,是哦,他是跟着我。」

「他是哥哥的从者吗?」

「不,不是从者。只是约定好了一起旅行的家伙。」

「唔……」

「但他轻易不会来这儿的,不会接近这儿。辛弗尼亚这片土地对他来说简直是地狱——不过用那家伙的话来说,应该是‘如同天堂一般的令人作呕’吧。即使来了,他也只会在围墙之外远远地躲着。那个家伙啊,很没救的。艾丽希娅,你要离他远远的哦~」

「哥哥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旅行呢?」

想到那个金发赤眼的长相格外俊美气氛却格外阴沉的男人,艾丽希娅内心不知为何涌起一股不太舒服的感觉。这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哥哥身边,带着一股怪异的阴郁的气质,有一双充满了敌意的让人脊背发凉汗毛耸立的眼睛;他像一个影子、一个从者、一个被束缚的幽灵一样跟在哥哥身边,对哥哥言听计从,对其余一切人赤裸裸地表示憎恶——她不知晓此人的本体,但她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人;这是个异质的存在,如同她身边的塞拉斯一样,但却是极端的相反方向的异质的存在。

「为什么?为了寻找世界真理~」

「哈——」艾丽希娅叹了口气。有的时候,同哥哥的对话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在半途被岔开去,拐到了完全不知所云的地方去。

「艾丽希娅,你找从者的事情怎么样了?有什么哥哥能帮你的?」

「……」

「怎么?」

「哥哥,我并不想要继承权。所以,我想我也并不需要一个从者。」她盯着哥哥的双眼,「没有魔力,不会魔法,我也能靠自己做点什么。」

「你是伦比纳斯的公主,即使你宣布放弃了继承权,也会有人觊觎你的性命的。上个月的那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如果只是护卫的话,塞拉斯就足够了。」

「塞拉斯是个好人。」麦森微笑起来,「一定把他留在身边,不要放他走。他会为你献上生命。」

「哥哥,我不需要谁为我献上生命。」

「是的,你不需要。」麦森抬起手,使劲儿地揉了揉艾丽希娅的脑袋,「你很强,非常强。但也正因如此,会有人愿意不顾一切为你献上生命的。其它的人我不知道,但是塞拉斯,他是这样的人。相信哥哥的眼光。留住他。」

艾丽希娅怔怔地看着他,感觉头顶上的毛发已经被揉搓得生了静电全都要竖起来一般。她瘪了瘪嘴,忍不住地冒出一句:「你们俩真是深爱对方。」

「哈?!」轮到麦森怔住了。

「塞拉斯每次见到你都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还说你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真是稀奇,他向来对人类都非常不屑的,甚至对爸爸妈妈也没有这样的态度,更别说别人了。他每次见到米勒都简直下一秒要打起来的样子。真是奇怪啊,你又不是他的主人,我才是的啊。」艾丽希娅哼了一声,「他对我也没有对你那种态度。」

「诶——?」

「而且,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你那么景仰的吧?我记得小时候,他也曾经很不喜欢你的——把你挂上风向标什么的……」

「啊哈哈哈哈哈!」麦森大笑起来,「那是因为他后来终于认识到我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知识渊博的、追求世界真理的、将成为大陆第一大贤者的魔法使啊~啊哈哈哈哈哈!」

「……又扯淡!」

「没扯淡。你看他们这些远古龙族,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传承了多少代多少千年的渊博的知识。他们都是好奇心旺盛的、追求知识的,自然对于知识渊博的人会产生尊重。所以呢,他那么尊重我景仰我,都是因为我是个伟大的魔法使啊哈哈哈哈!」

说得头头是道条条在理要是没有那种过度自恋的腔调倒是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然而,这个回答很难令人满意。一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本能告诉她这后面藏着什么别的原因。但是她不知如何问,哥哥也一定不会如实答。

身为血脉相系的亲妹妹,至少在这一点上的本能判断,还是可以很准确很犀利的。

但塞拉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哥哥发生态度转变的呢?她又皱起眉,回忆陷入混乱。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被某种不明的力量掌控了。小时候不停突发的高烧,让她童年的记忆碎成不连续的片段,时不时掺入了仿佛不属于她而属于什么别的人的记忆。后来她长大了,逐渐地不再发烧,不再遭受病痛的困扰,然而记忆还是时不时地模糊起来,暧昧起来,变得仿佛不是自己起来。

呐,知识渊博的、寻求着世界真理的哥哥,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我自己吗?我为何有时感知到别人的记忆?我又为何会有言灵的力量?无所不知的大魔法使麦森·希尔德伽,我的哥哥,你知道吗?你愿意告诉我吗?

她心里有着千百个疑问,却问不出口。

她知道,她不知为何就是知道,就算问了对方也不会说。对方只会笑哈哈地打着马虎眼揉着她的脑袋胡扯个一通两通的把她敷衍过去。

不希望被敷衍,所以干脆不问。

 

「我差不多得走了。」麦森支着身子从地板上爬起来,「明早还要出发。」

「去哪儿?」

「路克索努,去办点事,顺便拜访一位老朋友。」

「贵族之国啊……那里的女王是哥哥的朋友?哥哥是去见她?」

「咦,你知道她呀。」

「学园里听了不少你们的传说。」

「嘿嘿,哥哥我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传说。」

「说你们一个学生会长一个副会长成天破坏校规偷偷溜出去。」

「那当然~」

「说你们意见不合就开打魔法狂轰滥炸曾经轰掉半座教学楼。」

「那几乎都是我的功劳~」

「说你们白天没闹够大半夜的还总是跑去美术馆里比赛驯马——为了保护那匹珍贵的陶瓷马雕塑,霍华德先生不得不额外上了三四层魔法。」

「啊啊不用担心不用担心,那匹马儿结实得很,更是野得狠呢——天天关在美术馆里没机会跑跑它也憋得难受~」

「还说你们溜出去女王陛下遇袭了你替她挡了一击昏迷了三天三夜。」

「啊——哈哈——呃,正义的大魔法使总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个成语用得不太对啊,哥哥。」

「细节就不要太在意啦~总之你的哥哥就是如此丰功伟绩的充满传奇的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被迷住了吧~~?」

她忍住想要吐糟的嘴,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狠狠弹了一把,说:「好好好,我跟塞拉斯一样被你迷住啦~」

他报复地又狠狠把她的脑袋揉了一把,转身朝着秘密之馆深处墙角的一面镜子走去。而她似乎之前从未意识到在那个地方有那么一面镜子的存在。

「再见啦。」他背对着她,回过头来挥了挥手。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一个条件反射式的动作,像是要拉住对方长长的袍子的后摆。然而她和他之间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她的指尖触不到他衣物的分毫。

她于是把手垂下来,带着一丝苦笑地说:「再见,哥哥。偶尔,也要记得回家一趟。」

麦森没有回答,只是笑着钻进了镜面。他钻进去后,整个镜子本身也消失了。留在艾丽希娅视野里的,只是最后不见了的哥哥的背影——那个长长的魔法使的袍子的后襟——在消失之前所留下的残像。

她晃了晃脑袋,也转身,离开了秘密之馆。

 

***

 

「你想去哪儿,主人?」身边那个(看起来是)二十来岁的蓝发青年如是问道。

「一个七彩的泉。在那边的山林里。我想我们飞过去俯瞰可以找得到。」她远远地指着西边。

夜晚的辛弗尼亚很静谧,连鸟鸣和虫鸣也都归于沉寂。他们站在最高的教学楼的楼顶,看着脚下几乎所有的窗子都熄了灯,只有学园围墙上的一圈夜灯、学园里通道上的几排路灯、教职员楼值班室彻夜不灭的一盏台灯,还有密林里隐藏的秘密之馆闪烁的一抹隐约的灯火还亮着,剩下便只有星光。

她也要在这所有人沉沉睡去的夜晚悄悄地溜出去一趟。她不算这所学园的正式学生,所以是否是破坏了校规也可以另当别论。

「好的。」青年恭敬地应答。倏忽间刮起一阵风,他变作一条庞大的龙,悬停在教学楼旁的半空。

「上来吧。」他用低沉的龙的嗓音说道,那是一种沧桑的、睿智的、经过了多少岁月洗礼的嗓音,和他那庞大的身躯、粗糙的表皮、硬质的鳞片、硕大的深邃的眼相匹配。然而他恭敬地低着头,等待着自己的主人跃上他宽大的背。

那是一种极致的谦卑的恭敬,没有一点矫揉造作,没有一丝不情不愿。他那个种族的大脑里所容纳的知识和智慧足以睥睨所有渺小的人类,他那个种族自古以来独有的高洁和傲气足以让他们对一切其它物种嗤之以鼻。然而他顺从地低着头,静静地悬停在半空,用自己一侧的翼搭出一条通路,让她攀上他的背。

人,是无法驯服龙的。

这一条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在此处不再成立。

而她并非什么驯龙使。当年当她遇见这般形态的他时,她不过是一个想要养只宠物的七岁大的小女孩而已。

「做我的宠物吧。」当年的她无邪地说着,正如现在的她骑在他的背上,抱住了他的脖子,用成年但依旧毫无邪气的语调说「起飞吧」。

他们在夜的天幕上飞翔,像鱼游于黑色的海洋。他巨大的双翼划破空气,在她耳畔形成轰轰的嗡鸣。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粗糙的表皮之上,这庞大如巨舰的身躯给她一种厚实而安定的祥和感。

骑龙和骑天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虽说和奥兰努老师一起骑着天马在天上飞的时候,她也并不感到害怕——她既不惧怕动物,也从不恐惧飞行。但是龙,这种古老强大的、凌驾众生之上的、近乎神性的生物,才有一种特殊的无边无际的安心感。

喜欢强大的宠物。喜欢经得起折腾的宠物。喜欢无需主人操心、不爱生病、无论如何也不会死掉的宠物。

让人安心。

她用脸轻轻蹭着那粗糙的表皮,丝毫不担心磨破了自己的皮肤。她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她眺望脚下数百米以外的群山。

「把他留在身边,不要放他走。」

她又听见哥哥的话音。

「他会为你献上生命。」

然而她不需要他的生命。

她需要他活着。

她需要一只强壮到永远死不掉的宠物。

她把他搂得更紧。

 

「是那里吗?」塞拉斯做了个轻微的侧身和转向。

她沿着他的脑袋倾斜的方向向下望去。她看见一片青黑的山峦中有一片闪烁的七彩的光。

「应该是。我们在那里降落。」

 

七彩泉所在的山坳很小,差点儿容纳不下塞拉斯巨大的身躯。刚把艾丽希娅放下,他抖了抖身子,迅速地变回了二十岁青年的人形。

「是这里吗?主人你想要到的地方?」他笑盈盈地问。

「是这里。上次哥哥带我来的。」

「哦哦,麦森大人带你来的啊。」塞拉斯的双眼更加明亮起来,「麦森大人带主人你来的地方啊,果然是好地方。」

「哥哥说,是对他来说充满重要回忆的一个地方。」艾丽希娅眺望着七彩的水面。

「麦森大人最近还来过学园吗?来的话请务必带我去拜访他一回。」塞拉斯两眼闪闪发亮。

「他神出鬼没,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他。不过下次我跟他说一声,让他等你。」

「好啊,请务必!」年轻人的嗓音却带了龙族的强劲的铿锵力度。

「呐,塞拉斯,你为什么对哥哥那么尊敬?」

「因为麦森大人是个伟大的人啊。」

「哦?他哪里伟大了?我怎么没看出来?」艾丽希娅歪着头。

「因为麦森大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人你。他可以为你献出他的生命。」

 

不。不对。

她不需要谁的生命。无论是塞拉斯的也好,哥哥的也好。

 

(「把他留在身边,不要放他走。」)

 

她不会放塞拉斯走。

她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只全世界无人匹敌强大得无人能及的宠物,她怎么可能放他走?

但是她贪心。人总有贪欲。

不放走一个塞拉斯,但仅仅如此并不足够。

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的指尖,拽不住的衣角,留不住的背影的残像——她所期望留下的东西过于多了吗?

 

「一个愿意为他人承受苦难的人,是最值得敬重的人。」塞拉斯接着说。

 

但她不需要一个值得敬重的哥哥。

一个混蛋得令人自豪的哥哥就非常足够了。

然而那个哥哥,虽然如今估计也同样混蛋,或许也同样令人自豪,却早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很远了。

把继承权扔给她。把爸爸妈妈扔给她。把伦比纳斯扔给她。把一项「找到一个从者,在家中立足」的使命扔给她。再把原本就属于她的塞拉斯狠狠塞给她,说「不要放他走」,然后自己无影无踪云游天下寻求什么所谓的世界真理去了。

换作前些年,她就拔一把剑说「哥哥我们来决斗吧」。但如今哥哥出现的时间都短到来不及好好决斗,或是那人流露出的神情自然而然地让她打消了拔剑的欲望。那种神情,让她既想揍他,又想上前好好地抱住他。只不过是一个浪荡在外不肯回家的谁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的混账哥哥,称得上什么「值得敬重」。

她只想要一个和过去一样的哥哥。一个不会离开,不会转身背向她,也不会在视野尽头渐渐消失掉模糊掉的哥哥。

她想要一个存在于此的哥哥。

 

她叹息着在水边坐下。

塞拉斯反复地表达对麦森大人的敬重。他是个忠实的仆从,强大的宠物,真诚的朋友。但是他们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能相互理解——确切地说,在很多的事情上都完全不能相互理解。

理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七彩泉散发出来的气体有一种舒缓神经温暖人心的安定的作用。

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合起眼睛。

 

***

 

「我差不多得走了。」哥哥背对着她蹲在房间的一角收拾行李箱,「明天学园就开学了。」

十二岁的她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看着哥哥的背影。

阳光从玻璃窗外投射进来,照着铺得整齐的床。床头的搁板上摆着一排装满药丸的玻璃瓶。

那些玻璃瓶从前是不在那儿的。哥哥的房间里固然向来有各式各样的瓶子,装着各式各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装着药丸的瓶子却是没有的。

倒是她自己的屋子,一直摆着那类东西。

 

「哥哥,你的病好了吗?」她问。

「好了好了~」哥哥转过头来冲她笑,和惯常一样爽朗的笑,「哥哥这么健壮的身体,一点儿小病没事的。放心~」

「嗯。」

 

然而她没有放心。十二岁绝不是什么都不懂、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年龄。

她至少知道,哥哥的病倒很蹊跷。她也至少知道,这多多少少和自己脱不开联系。

两个月前从学园放假回家的麦森刚卸了行李吃了便饭,连澡都没顾得上洗,就拉着她的手往后院里跑。他兴致冲冲地跑着,眉飞色舞地说:「来来来,哥哥有个新的好办法了!辛弗尼亚学到的东西果然有用!这回一定能成功!艾丽希娅,你就再也不会有没有魔力的苦恼了!」

她舞动着短小的腿努力地跟上哥哥的步伐,气喘吁吁地问:「这次是什么?」

「魔法阵!」麦森兴高采烈地高喊,「一个新的魔法阵,可以把我的魔力分给你一半!」

「可是那样,哥哥你的魔力不就少了吗?」

「没关系没关系!哥哥我可是很厉害很厉害的魔法使~我的魔力很多很多,分给你一半完全不是问题!即使只有一半的魔力,哥哥还是能比其他的魔法使更厉害,还是会成为大陆第一的魔法使的!来~看哥哥的!」

他挥动着他那金色长柄赤红宝石的魔法杖,在后院的石头地面上画了一个繁复的圆形的魔法阵。魔法阵闪动着黄绿的耀眼的光。

「你站在这一头。对,不要动,一直都不要动。」他说着,自己跑到魔法阵完全对称的另一面去了。

「好了,不要动。艾丽希娅你什么都不要做就好了,站在那个位置不要动。我要准备发动魔法阵了~等一切结束了,你就有魔力了~你也不会再生病了!」

他举起了魔法阵,半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她没有动。她一分一毫都没有动。她向来听哥哥的话。哥哥每次给她配出难喝得简直想要吐千百遍的草药,千叮咛万嘱咐说良药苦口一定要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她都乖乖地听话了。现在只不过是让她站着不要动,她当然听话地一动不动。

她真的没有动。

魔法阵的发动在她周身形成一片沉甸甸的力场,拖拽着空气压向她的全身。黄绿的光在魔法阵繁复的图案上蒸腾而起,从脚踝处缠绕住她,又沿着圆周朝着哥哥所在的方向蔓藤一般地伸展开去。她远远地看见那黄绿的光也同样缠住了哥哥的脚踝。

她没有动。

魔法阵卷着空气造成的震动越来越响。她听不见哥哥喃喃的诵读咒语的声音。她看见脚底下黄绿的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强,直到它倏忽一瞬从地面腾空而起,撕裂了魔法阵上方沉重得宛若有千斤之负的空间,在她这一端和哥哥那一端之间搭出一道黄灿灿的光之桥梁。

她没有动。

光桥联通的一瞬,她忽然觉得身体仿佛飘起了,一股无名之流从体内奔泻而出。然而她的双足依旧死死地定在原地,牢牢地贴紧地面,分毫没有位移地站在哥哥告诉她该站的那个地方。她有些惊恐。那股奔泻的力量过于强大,用任何的暴风雨或山洪作比都无法形容其力量的万分之一。那是一种洪荒之力。她从未体会过的神秘之力——神秘得近乎野蛮的力量。

也许,是哥哥分给她的魔力?

她这样想着,依旧没有动。

然而又在那么一瞬间,在一片灼眼的金色亮光中,她看见哥哥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身躯,她听见哥哥的惨叫——她从未听过那样的惨叫。那个声音穿透被魔法阵挤压得严严实实的空气块,穿透那股奔流不息的洪荒之力铸成的无形屏障,像锥子一样撕裂她的耳膜。她看着哥哥在惨叫中倒下,在地面上僵硬成一个石柱一般的人形,一动不动。

然而,即使这个时候,她也仍然没有动。

她呆在原地。

究竟是因为听哥哥的话而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因为目睹了从未预料到的场面而惊吓得一动不动,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闻声而来的父亲和母亲惊慌地把他们两人从魔法阵上拉离,又对着毫无反应的麦森试图进行了一系列施救,然而哥哥依旧昏迷不醒。

之后哥哥被送走了整整一个月。不知是送到哪里去找哪位名医救治。

一个月后,已经清醒了的、表面上毫发无损的、依旧是英姿飒爽的魔法使麦森·希尔德伽被送回来了,带回来一堆装着药丸的玻璃瓶子。而她,依旧没有魔力值也使不出魔法。

「发生了什么?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她问。

「没事没事,只是——魔法阵出了点小意外。嘿嘿。」麦森轻描淡写地笑,轻描淡写地作答,轻描淡写地将一切挥之而去。但这种轻描淡写和那一排药瓶的,和整整一个月的昏迷,也和现在挂在他脸上那掩饰不了的憔悴完全不成比例。

但哥哥说没事。爸爸妈妈摇着头也说没事。甚至连塞拉斯,在哥哥的房间门前站了漫长的五个小时后也来对她说没事,麦森大人是个强大的人,你不用担心。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在敷衍自己,而竟没有意识到「麦森大人」这个尊称是从那时开始出现的。

 

「哥哥回学园之后,艾丽希娅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哟~」哥哥拉上行李箱最后的拉锁,转头笑着对她说。

「嗯。」

他站起身,伸出手来狠狠地把她的脑袋揉了一把,随即拖起行李箱绕开她的身旁走到房门外去。

他背对着她,深蓝色的魔法使外衣挡住了大半个门的宽度。

他回转过头来,向她露出了半边的侧脸,嘴角随意地勾着,挂着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的微笑。

「再见啦。」他挥了挥手。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短短的手臂,短短的五指。

然而她和他之间隔着长长的一个房间的距离。

她无论怎样伸长自己的手臂,无论怎样张开自己的手掌,无论怎样地探出身去,都触不到那个长长的大衣后襟的分毫。

于是她也只有挥一挥自己的小手,听话无比地说:「再见,哥哥。下次放假早点回家。」

 

麦森的确也有回家。他在辛弗尼亚就读的那几年里,假期的时候还是坚持回家的。但是后来,回家呆的时间都不长了。

他也不再给艾丽希娅配制草药,也不再提什么魔法阵了。他不再说要帮艾丽希娅找到获得魔力的办法,也不说什么分一半魔力给她了。他每次都会问她身体如何,还有没有经常发烧,剑练得如何,和塞拉斯关系是否好,诸如此类,但他也不再如往常那样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治好艾丽希娅的病的!」奇怪的是,她其实也几乎不再犯病,不再发烧了。除了依旧没有魔力以外,她和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

后来,哥哥回来得越来越少了。仅有的那么几次里,艾丽希娅见到了那个不知何时起跟在哥哥身边的怪异的金发青年。

再后来,她逐渐长大了,长大到需要决定自己未来的年龄。于是她受父母之命来到辛弗尼亚——这所哥哥曾经就读过的魔法学校——来寻找从者,来寻找自己的命运。但对她而言,或许更想寻找的是一个答案,一个过去的哥哥留下的模糊不清的背影。

 

***

 

艾丽希娅躺在湖边的泥土地上静静地睡着。

群星在她头顶眨眼。七彩泉在她身旁跳跃。

她看不见它们。

她在睡梦中。

她在睡梦中看见一口七彩的泉。泉中走出一个人来,身披长长的袍子,袍子是七彩的,浮动着炫目的光影。

那人朝她走来。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她只看到那七彩的长袍,那交错的光斑宛若气泡上折射出的霓虹。它们跳动着,闪烁着,被一股不知名的力暂时地凝聚在一起,凝成了眼前这个走动的人影。

那人从她身旁经过,没有停下,没有同她说话,便朝远处走去。她的视线追随着他,看着他渐行渐远,便要没入夜色。

她挪动了双足,追上他。

她站立在他的身后。他的长长的袍子的后襟随夜风轻轻地晃动,七彩的光更加缭乱地舞动起来,像是一幅流淌在水面上的油画。

「等等!」她大声地喊,挤出了肺中积压的所有空气,极大声地喊。

那个身影站住了,背对着她。

「等等……」她又喊。

那人静静地转过头来。她依旧看不清他的脸。

她站得离他很近。她伸手就能够着他。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手,探出五指的指尖,朝着那流淌着七彩之光的长袍伸出手去。

就差十厘米……

就差五厘米……

就差三厘米……

就差一厘米……

伸手就可以触及的距离,她却仿佛要跨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光阴去拉近。

就要触碰到了。

她的指尖悬在半空中,停住了。

七彩的长袍在她指尖半厘米以外的距离飘动。

她忽然恐惧起来。停住的指尖一分一毫也动不了了,仿佛被什么力量石化了一般。

七彩的长袍反着光。

她想要缩回手来。但石化的手不听使唤。

此时一阵风起。七彩的长袍被风吹起来。那流淌的不知何物织成的布料飘动起来,轻轻软软的,冰冰凉凉的,碰到了她的指尖。

一碰上就化了。

七彩的长袍以她的指尖为原点散成无数细碎的气泡,每一个都泛着七彩的光。它们轻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绕着她打转。

再一阵风起,它们如蒸汽般消散。

眼前,是漆黑的夜。

是自己伸出的手,张开的五指。

和空无一物的夜。

 

艾丽希娅静静地睡着。

她没有看到头顶的群星和身旁的泉水。

她也没有看到塞拉斯——神色肃穆的青年,她忠实的宠物和仆人——跪在她的身旁,伸手轻抚她的头发。

她同样也没有听到他轻声地说:「假如有一天麦森大人挺不下去了,我会代替他,把他的使命继续下去。」

 

她只听见寂静的风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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